老师走进教室突然发下了一张手刻的油印表格，并宣布我们毕业后可以全部升学初中，而且要全班同学都填报志愿！
课堂上立即出现了骚动，有人喜形于色，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走下座位与关系要好的同学协商，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己的想法，探听他人的选择。
我脸色通红、心跳加速，呆呆坐于座位上，幸好没人在意我的状况。从老师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一个重要信息：从今年起，将普及初中教育！一直以来的担心与期待，等来了一个美好的结果，——我可以升初中了！
一年前，小姐姐小学毕业，没能升学。不是因为她的成绩不优秀，也不是因为她的表现不良好，只是因为她没被推荐。
她没被推荐的原因，是有人怀疑我们家有“历史问题”，还有人认为我的父母读书太多，他们的子女应该将升学名额相让出来。
我一直料定，小姐姐的昨天就是我的今天。小学毕业，我就要加入“社员”行列，接受劳动改造，以挣工分为生了，这很快就要成为我必须面对的残酷事实。从此，我的人生就将这样定格。但我已经比两个哥哥的命好，我读的书比他们多，他们当“社员”的时间比我早。
现在，我又觉得自己的命比小姐姐的也好，我读的书将比她也要多，尽管我的成绩没有她好。
看看桌上那张五指宽的表格，上面居然有三个选择项：“村初中”、“公社初中”、“区中学”。
我不知道“村初中”在哪里，向老师发出了询问。
老师说，村初中属于村小学“带帽”，今年秋季开办。
公社初中，我知道。在公社中心小学的的后面，校园围墙内有好几棵高大的桉树，还有一道圆形的校门，学生们的个子都超出我们一大截，人人戴着红袖标。每次集会，这些长相成熟的大同学都列成整齐的队伍呼着口号威风凛凛地跑步入场，然后纪律严明地分列于会场两侧。
区中学，我没见过，听说在南边十五公里以外的一个比公社所在乡场大得多的镇子上。我们大队小队都有人上过区中学，他们描述起来都很得意，似乎比公社初中更神气。
我不知道还未诞生的村初中会是什么样子，又对公社初中的学生们的表现有些畏惧，也对没有一点具体印象的区中学感到全然未知。我忐忑不安，又茫然无主。
在老师的催促声中，我完成了勾选，这是我对自己人生前途的一次艰难选择。
我填报的是村初中。因为上公社初中，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多走五里路，那样，就不能帮家里干家务了；如果上区中学，我又得住校，住校得置办铺陈，还要花销生活费。这无疑要增添家里的许多负担，我心里萌生了重重的不安。
但是这样的选择，给我留下的依然是说不出的不安与不甘，我不知道自己的对错。
回到家里，我默默地干着家务，心情越来越加沉重，我不知道如何向父母汇报此事。长期以来，我都不愿意将学校里经历的不快和自己的苦恼告诉他们，怕增添他们不断叠加的内心苦楚。
吃过晚饭，大哥在院子里叫住了我，问起了我的选择。他已经从我的一些同学的家长口中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我故作镇定地将自己的选择告诉了他。
他问我，是因为喜欢村初中，还是只能选村初中？
这都不是我的答案，我摇摇头。
他问我，不选择公社初中，是怕走读辛苦？
这也不是我的答案，我只能再摇摇头。
他问我，不选择区中学，是舍不得家，怕被人欺负？
这一样不是我的答案，我还是摇摇头。
他不再理我，向父母报告说要出去办点事情，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门。
天黑尽的时候，大哥回来了。他神色很轻松，还有一些喜悦。见我站在大门外等他，就向我招招手，让我跟他一起去堂屋向父母禀报。
原来，他去找了我的老师，老师说我们的志愿表已经上交到大队革委会了，明天就要加盖公章送到公社。他又赶到革委会主任家里，说了许多好话，将我的志愿改成了区中学，并眼见革委会主任加盖了公章。
我心里有些喜悦，又有些不安。
父母却一脸高兴地夸赞大哥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一件了不起的事。
母亲对我说，要好好读书，不要忘了今天大哥对我的帮助。他们对我能够升学已经很是高兴，对我能够读好一点的学校更是感到欣慰。
大哥又问我知不知道哪些人填报了区中学？我摇摇头。他却背出了二十多个名字。
他又问我知不知道哪些人填报了村初中？我又摇摇头。他又背出了班上其余同学的名字。
我惊讶于他的记性，惭愧于自己背课文时的艰难。
他说，班上成绩好一点的同学和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同学都填报了区中学；成绩差一些的都留在了村初中，由于要保证村初中的正常开班，大队决定动员大家都不报公社初中，很多同学的家长一放学都去学校改了志愿；唯独我回来没有向家里报告。
父亲和母亲问我作选择时是如何考虑的。当听完我吞吞吐吐的回答，他们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夸我的懂事，只是忽然隐去了脸上的笑容。
睡觉的时候，大哥笑着对我说，师高弟子强，走远一点见到的就不是簸箕大的天。
他又说，放心，挣工分他们包了，家务他们也包了！这个“他们”是他代表二哥的一同表态。
这一夜，我第一次失眠了。
这次择校可能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
这次择校，让我感到了大哥的境界与能力。
大哥，是一份担当。
——于2019年6月13日
【写作此文，因为一年一度的“中考”又开始了，于是想起了我四十四年前的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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