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这一年，我的大哥，这个全乡最好的青年，社会上的模范家中的孝子，竟然撒手离开我们！他才27岁，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妻子年轻，儿女幼小。全家人悲痛无已，可是谁又能够与作为母亲的您相比？您喊着大哥的小名，诉说着母子之间永远诉说不完的情感，您还要安排大家料理大哥所有的后事，为大哥撰写碑文，担心大嫂，疼爱大哥的一双小小儿女。从这以后，您加速地衰老，头发开始变白，眼中的温和很难持久地看到，记忆力大不及从前，高兴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去上师专，您和爸爸都没有去送我，是二哥和他的女朋友（后来的二嫂）送的。直到我这个读中文系的儿子经常回家炫耀一些肤浅的文化感受和文学视野，才激起了您的一些兴趣，唤起了您封存已久的记忆和情感，您开始向我讲一些古代文化名人，背一些他们的经典著作，慢慢地我才知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农民，您居然还能完整背诵《唐诗三百首》，背诵100多首宋词，背诵不少的名联，背诵数十篇古典名篇。唐宋文学家们的故事，被您讲得生动有趣。我当时的感受是土丘遇到了高山，小溪遇到了江河，从此，我不敢再有任何自得，在中文修习中慢慢吸纳，不敢停止。直至今天，我也少有积累，但仍无法和您相比。直到今天，我才深深痛悔儿时听您讲的故事太少！

由于太小，记忆中搜检不出我们家下农村的情景，听说那是一个冬天，我们全家被张家湾子的两挂四套马车拉到了长村。当初我们租借别人的房屋，由于孩子间闹了矛盾，我们被驱赶出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您和父亲决定自己修一所房屋。于是，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造屋工程，先是两间瓦房一间茅屋，一个小院，后来变成三间瓦房，一个小院，再后来变成五间瓦房两个小院。我童年的记忆几乎就从两间瓦房一间茅屋和一个小院开始。我们在院子里栽种芙蓉花、金银花、菊花，在院墙外的小溪边栽种柳树、南桉树、斑竹、慈竹，还有蔷薇花，喂鸡喂鹅喂鸭喂猪，后来又在院子里种上了无花果树和桃树，养上了看门狗。听说造屋期间由于请不起足够的劳动力，您便干起了所有男工的工作，抬石头下石脚，和泥筑墙，背瓦盖屋，比一般农村妇女还要出色，成为了一方美谈。房子造好后，您曾万般感慨地填写了几阙词，还记得其中有一首《十六字令·家》，可惜后来不知所踪了。

房子修好了，没有自留地种蔬菜，您就向生产队请求，在荒河滩自己开荒解决蔬菜地问题。于是，在当地人称为“大石包”的斜坡上，一场“垦荒运动”开始了，撬石、铲草、平地、筑埂、开沟，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您和爸爸还有大哥、二哥都在那块荒地上带着希望挥洒汗水，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六块梯田终于平整完成。我们家终于有了“自留地”。由于是“生地”生产队准许我们试种三年，结果收成都不错。后来这六块梯田被收归生产队，队里重新为我们划了一块离家很近但要小得多的水田给我们做自留地。

可是家庭基本建设一直就没有停止下来，西昌雨水很多，我家的院子经常积水，泥泞不堪，一家人又抽空到山河去担石头，铺满整个院子。后院中央支着一块平整的大石头，算作“石桌”，旁边立着一些石凳，夏天夜晚，一家人就围坐着喝茶聊天，很是惬意。前院则规划了一条曲折的小径，近旁是茂盛的兰草，庭前是浓荫的葡萄架。院子里及大门前春天开满太阳花，夏天盛开兰草花，秋天菊花灿烂，冬天月季花还有点缀。村民们非常羡慕。这段时间非常辛苦，也非常有成就感，您好像总感觉不到累，每做完一件事情，就觉得是建好了一处里程碑。经常吟咏陶渊明的诗文，《五柳先生传》和《归园田居》经常挂在您的口上。“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您的祈盼和感慨。

如今，当年的房子已经成为“老屋”，随着您的衰老而破败，每次回家都令人伤感。但我一定要坚持让它保留下去，因为这是您和爸爸住过的房子，是你们带领一家人白手起家的见证，还是沈家西昌一脉的“老家”。那里装满了我们一家的亲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