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小学毕业，我也幸运地有了被推荐上初中的资格。当时可以选择读大队小学“戴帽初中”，可以读公社初中，可以读区初中。我为了替家里考虑，选择了大队小学“戴帽初中”，结果您和父亲还有大哥，坚决反对，提出要我改报区初中，因为那里可能才“学得到东西”。可是，那将给家里带来不小的负担，每个月都需要几元钱的生活费，这几乎是全家人生活费的一半，还要专门置办铺陈行李。于是，我没有听从你们的意见，没有找老师更改自己的志愿，最后是大哥知道了去为我改的。1975年9月1日是我去区中学报到的日子，全家人为我准备好了钱粮和行李，由爸爸送我，我们父子走了30里路，到了学校，办完一切手续，爸爸没有吃饭甚至没有喝一口水就走了，临走告诉我：“老师不错，是读书人！”我开始了自此以后长达7年的离家学习生活，也自此就离开了家人，读书、工作，踏上了你们为我设计的道路，——一条不回家的道路。

在就读初中的日子里，我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带上钱粮返校。每个周末回到家里，您和父亲都要为我作一些准备，让全家人打一顿“牙祭”。在我上初一的那年冬天，大哥结婚了，婚礼那天我在上学没能回家，周末回到家里，见到家里多了一个嫂嫂，却少了我的羊，您怕我伤心，说大哥专门为我一个人留下了整腿羊肉，还告诉我婚礼很隆重，分回汉两席进行，要我像尊重大哥那样尊重大嫂，说等我将来结婚了也要为我喂只羊。这些话很杂乱，听不出主题，不是您的说话风格。我懂，这是您没有准备好和我交谈的话，您在为我可能的表现担忧。那只羊本来早在两年前就是为大哥的婚礼买来的，当初还是一只小羊，两年来一直由我喂养，我将它养成了一只健壮肥实威武的大羊，我给它取名“黑牯”。那时和我年龄最接近的小姐姐到大姐处读书去了，侄儿成梁太乖，被留在家里给父亲“听差”，我则放学后就带着我的羊，边放牧边打猪草，随时还带着几个小伙伴，或上山，或过河，或“逛田埂”，逍遥快活，羊儿就成了我在家里最亲近的伙伴。这只羊非常有灵性，我放牧它，几乎不用绳子限制，我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哪怕走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没有我的指令也绝不啃食一口。有一次我困了在树下睡着了，您和爸爸收工回来路过，看见它不离一步地守着我，很是感动。我曾被狗咬过，所以一直有些怕狗，但是只要有我的羊，走在村子里，一些恶狗见着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因为它们吃过羊的苦头，有时被碰瘸了腿，有时被抵在墙上动弹不得，还有一些人也被它在愤怒的时候顶过。后来为了给它“上膘”，喂它一些炒熟了的黄豆、玉米，逐渐肥胖的它经常发狂，忘情奔跑，羊把式们说是在“板膘”。每当这时，其他人谁也控制不住它，只有我不理它，等它安静下来，向它伸着手呼唤，它马上就会迅速奔跑到我的面前。

这样一个小友我怎么会舍得它，去吃它的肉呢，我只觉得对不住它，但是我爱我的大哥，我没有任何不理智的表达，只是在心里承受着愧疚和想念，有时甚至想着我的羊不在了，回家的愿望都淡了许多。您和爸爸还有全家人都理解我的情感，从此再没有提起我的那只羊，甚至我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它的皮。

我上初二那年，您上了水库工地，在医务室工作。后来爸爸也去了水库医务室，跟您在一起，二哥也在水库上当“专业工”，侄儿成梁回到大姐身边，小姐姐还在大姐处读书，家里就只有大哥大嫂，大哥很孝顺，每当我周六回家，总是要坚持做好吃的让我送到水库上去给您和爸爸，我在医务室和爸爸你们吃完晚饭，带上您为我准备的一周的伙食费，摸黑回家。第二天，为家里打一担柴，再扛着一周的米回学校。一家人分作多处，于是我在学校里经常对大家分别想念。对我的羊儿黑牯也就渐渐忘却。

1976年，三位伟人相继去世，祸国殃民的狂妄之徒被赶下他们丧心病狂的舞台。1977年，我初中毕业，按照当时惯例，学校号召“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回到广阔天地（农村）去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是无比光荣的，我回家征求意见，结果，您和爸爸很坚决地命令：上高中，考大学！可能你们已经从当时的政治形势做出了判断，可能你们血液里的读书人的清高已经没法再压抑了。这是你们一生让我听到的最“高调”的决定。结果我没经“推荐”，只经简单选拔就进了本校高中。

这其间，我的学习非常吃力，也非常刻苦。毕竟我的小学初中都还没有认真接触过正规教材，一直在“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条件下学习，高考试题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密码。可是，我不能退却，为了你们的期望，也为了我的理想，我暗地里将每做出一分高考题当成了一大胜利。回家的次数不断减少，您不放心，专程从家里来学校看我，给我带来干净的换洗衣服，带我上街吃馆子，把您的车费也给我增加成伙食费，不惜也走30里路回家。

两年后，我最起码地完成了你们下达的任务，勉强考上了大专，全家人高兴得无以复加。您在夜里悄悄给父亲说，好啊，我们家可能有了报晓的鸡了。我知道这是您对大哥二哥失去读书机会被定格为农民的无奈，是对我的很大期望。于是，你们开始为我准备行李，添置衣物，在外面却非常低调，拒绝所有人的祝贺。我终于发现作为读书人的你们身上复活了许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