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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换命》

作者:沈明德 发布时间: 2020-03-01 阅读:( 8707 )  

沈明德,成都市成华区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全国教育科研杰出校长,全国科技教育先进校长,国培计划校长办特聘教师,四川省中小学德育先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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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一个时髦青年,随着马帮,来到边陲小城。

他发型时尚,西装革履,一只皮箱,一枝文明棍,身后跟着一个挑夫。

来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他驻足细望,目光柔和,态度悠闲。

他身材高大,斯文儒雅,仪表堂堂,派头十足。立即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

四年前,他一人远赴省城求学,如今学成归来。站在这熟悉的街道上,文人情怀瞬间酥软了他的内心,继而催化成诸多复杂的感受:阔别归乡,游子安慰,亲切涌心,意气风发,略有不甘,……兼而有之,他有点不能自已。

直到有人认出了他李家大少爷的身份,他才停止了对街道商铺的凝望和遐思。

回到家里,得知二弟已经定婚,而他也已由父母定下了婚姻,婚期就在近期。他的婚期阻碍着二弟的婚期,就如同两道紧密关联顺序不悖的步骤。

他有些慌乱,对家庭、对家乡的感受,瞬间被置换为焦躁压抑与愤懑。

他的见识与学识似乎立即被幻化为与他毫不相干的拥有,他一下子就从彩色世界跌回到了黑白现实,现实与他的理想毫不相干。

女方是乡下一户刘姓大财主家的女儿,他几年前随父亲走访见过。一双小脚,长相有点勉强,腼腆,不识字,小他三岁,没有兄弟姊妹。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和他有婚姻“良缘”。但是他的父母却认定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佳选。

借助一顿闷酒,他在家里沉沉睡过了第一夜。

第二日吃过早饭,他便溜出家门去遍寻昔日友好,探听小城世风,猎取一些稀奇,纾解一下内心快要炸裂的郁积。

几日游荡,几日酒肉。他已经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已经又回归了昔日的生活,四年的别样生活轻易就被打包收藏成了泥封的记忆,不知何由才能开启。

一日,一群女孩子穿着学生装从他们闲聊的茶馆门前走过。他的内心如被春风唤醒,块垒倏然消散。

她们是省女中校的学生,其装束一如省城的青年学子,怡心悦目,青春活力。

归家的第一道父母之命,早已将他的心境打击得破碎凌乱。他并不上心于接手那半条街的铺面,不过问那专事驮盐的马队,不插手祖传的大药房,无心筹划自己的西医诊所。

他每天下午必到茶园坐坐,不为品茗,不为听书,不为会友,只为怡心。

他的目光被一位长相气质俱佳的女孩子所吸引。

女孩文静白皙,有些矜持,有些书卷气,还有些成熟。
他打听到了她的身世:罗氏好女,小家碧玉,女中的校花;还得知她婚姻在即,可能不待学业完成。

他急切地与好友们商议,在众好友的撺掇下,最终酝酿成一个大胆的抢婚行动。

第三日早上,一队青年穿着迎亲服装,围着一顶大红花轿,花轿落在女孩子们上学的路上,轿前站着披挂成新郎的他,旁边立着一匹神气的高头大马,马头上扎着一朵大红花。

当那端淑的女孩矜持地从那条上学的路上走来,他抛下马缰,将她一把抱起塞进花轿,然后转身翻身上马。锣鼓声唢呐立即响了起来,吹奏声掩盖住了女孩在花轿里的惊叫和哭喊。

当天,二人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成了夫妻。成婚地点是朋友为他事先寻下布置好的出租屋。婚姻仪式在极为隐秘的环境里草草完成。

新娘得知他就是那位有些传奇的小城才子,慢慢消减了一些耻辱感,也打消了寻短见的想法,居然被迫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命运安排。

第二日,他刚回家禀告父母,便被蹲守在外的县衙兵丁抓走,收入大牢。

其父来不及愤怒,来不及对他施以家法惩戒,就去拜会邀约城内有些名望的人物一起去向县长求情,并暗中请人帮忙打点。

老太爷原本以为是女方家人告了抢婚大状,不曾想,那女孩子是被县长早已看上,花了许多心思才下聘准备迎娶的三姨太。所以不论如何求告、如何打点都无济于事。

县长传出话来:李家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死罪难逃。为正法纪,明日午时即行枪决!

求告无门,铁板无缝,厄运乍临,方寸全乱。

天黑时分,老太爷以族长身份派出族人连夜奔赴四乡,告知家门户族所有成年男丁,明日巳时之前,务必来到县衙!

翌日,辰时刚过,县衙门前广场及街边黑压压站满了人。
老太爷一身白袍,白发散乱,立于高台,向众人拱手连连,深揖不停。

毕了,昂首站立,悲怆地向众人哀告:“众位高邻,众位家门户族:犬子因爱慕一女,已于前日草率成婚。不想,县长大人亦暗恋此女,打算私辟侧室。他图谋落空,竟恼羞成怒,因私乱法,将我儿打入大牢,今日便要问斩。我一老朽有冤难伸,唯愿先我儿而去,不忍惨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但希望老命葬送之前,能将草菅人命的‘父母官’那丑恶人面当众揭下,昭然世人。呜呼,我地方不幸,苍天遭蔽,由此恶徒当道,必将冤狱载道,生灵苦难!如若苍天复得清朗,恶人遭报,万请告慰一声!”

言毕,又是深深一揖,一头撞向石柱,立时气绝。脑浆迸裂,鲜血长流。

愤怒的人们包围了县衙,堵住了大牢。众官员走卒一时无敢露面。

午时一过,县衙外,大牢前,校场边,贴满了诉状,骂声如潮。

不久,广场上搭起了灵棚,哭声动地,烟香如雾,纸钱漫天。

昏定时分,县衙里挤出一人,来到灵前磕头不止。此人是县长的代表,前来谈判。

亡者族人提出:一命换一命,请县长出来亲自了断。否则便上告省府,将诉状贴满省城!

来人小心翼翼地往返多次,终于达成双方妥协后的意见。

天黑时分,县长身着孝服,头顶孝帕,腰束麻线,跪倒在老人灵前,恪行孝子之礼。当夜上香守灵,不敢有怠。与之同来的还有他亲自从大牢里释放出来的李家大少爷。

一连三日,县长皆严守孝子之礼,不敢稍有差池,直至扶柩安葬,善后完毕。

最终那曾经作威作福的县长没继续遭受为难,如蒙大赦。不久,便灰溜溜离开了小城,不知所踪。

大少爷没想到自己的鲁莽任性竟酿成此触天大祸,他每日午时跪于老父画像前沉痛忏悔不止,一连四十九日。他的命是用老父的命换回来的,老父以生命为他的孟浪支付了最惨痛高昂的代价。

他的沉痛与忏悔,没能消除老母的愤怒。老太太将夫君的亡故完全归咎于那不曾蒙面的女孩。

老太太立下重誓:在她有生之年“貂蝉”不得入家门一步。但如若生育,不反对被视为李家子嗣,仅此而已!

并立即下达死命:父母之命不可违,翻年即作迎娶。后入门者为尊,名不正者为侧。

因不堪打击,老太太自此灰心失意,不问家业,习染烟毒,不能自拔。

大少爷心性再难自主。被迫扛起长子之责,打理一应家务,却无力为当初的抗争豪为践诺。可怜那无辜女孩含冤蒙屈,她的命运似被折落的花枝飘入了湍急的浊流,任由东西,任由无视。

他能为她做的,就是守住了一条自己立在内心的誓言,终生未与“正室”行过床笫之欢,不曾与她有过一男半女。
一场劫难,完全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李家大少爷由一个见过世面、具有叛逆精神的知识青年,变为了回归家族、回归传统的掌门人;也由一个向往婚姻自由、追求心灵释放的公子哥儿,变为了一个为婚姻之累缠身的艰难负重者。

罗氏女由一名新知识女性,变成了传统舆论的“红颜祸水”;由家族引为骄傲的鲜花丽人,变成了不被接纳的可悲附属;她短暂的青春光芒迅速就被转为了命运的暗淡。

刘氏女由一个家境殷实的财主千金,变成了另一个大家庭中的一具傀儡;一桩她最为向往的婚姻,没有为她提供一点点生活的光亮;她以最大的忍耐苦熬着她的生命岁月,以最大的善良无原则地承受和包容着本不该她承受的一切。

这个故事真实地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今天翻揭开来,依然让人沉重得不忍审视和评判。


公元2020年3月1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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